道学渊源楼序
集载《艺文》下卷
邑人 黄嗣东
古无所谓道学之名也。天造草昧，必有神灵，首出作之君师，而万物于以托命焉。任洪水猛兽夷狄之百出，其变以相试，而道与权合，卒措天下于衽席之安。此古昔盛时所以人伦明于上，小民亲于下也。
盖自伏羲、神农、黄帝、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，圣同此心，心同此理，夫岂有一毫自私自利之见存乎其间哉！骊山一炬，姬鼎东迁，上焉者忘君父之雠而廉耻道丧，下焉者困赋敛之苛而怨
繁兴[104]。孔子四国栖栖，又不见用于世，目击夫被发左祍之交于中国而莫之能救，不得已而有获麟之作、微管之叹也。悲夫！自兹厥后，先王诗书礼乐之教，（杨）〔扬〕墨于战国，火于秦，黄老于汉，佛于魏晋六朝，词赋于隋唐及五代之季，而乱臣贼子踵相接也。宋五子兴，得洙泗不传之绪，采河洛至理之精，理学昌明，转相授受，至考亭而集其大成[105]。然当安石创为富强之说以惑人主[106]，一变祖宗之成法，祸不旋踵而赵社南渡矣。朝野泄沓，岁币日增，竞以和议为得计。朱子尽焉伤之，退而讲授乡里。自述其平生学业得力于五子之徒者，作《伊洛渊源录》一编。上以继往圣，下以开来学，意至切，功至巨也。元修《宋史》特立《道学传》以尊程朱诸子，后世“道学”之名以此始。江汉既殁[107]，正学不绝如线。明之中叶，姚江、东林、复社，几社诸君子各立宗旨，讲炽高张，其矫矫者又争汉宋之门户，析朱陆之异同以为名高，数百年于兹矣。迨至景教浸煽[108]，沧海横流，无父无君之说盈天下，唐虞三代之遗经束之高阁，其祸有甚于焚书坑儒者，果谁执其咎而任其责耶？
往岁戊子，嗣东自西安假归，侍先大夫，宦寓湘州。新城陈子鹏运，出其师善化杨先生家贞手抄同里李朗轩先生文炤所辑《渊源全录》见示[109]，受而读之。是书上溯孔子，下逮前明薛、胡诸儒，共三十卷，取法甚正；独谓江汉、鲁斋窃吾道之名以用于夷狄之世[110]，金溪、阳明借儒者之言以盖其佛老之真[111]，皆屏而不录，则持论之苛也。借抄一通，藏之箧笥，不揣固陋，复辑伏羲以来帝王、卿相及春秋时之贤士大夫，有合于孔孟仁义之旨，曰《河洛录》六卷，原道学之始也。《洙泗录》八卷，则取李先生所辑而增益之，以周末诸儒为断，正道学之统也。秦火后，学者不见全经，而犹得拾遗绪于断简残篇者，则汉初诸儒之力也，为《两汉录》八卷。隋王通讲授河汾[112]，而唐初将相半出其门，贞观刑措之风几于三代；陆宣公草诏[113]，兴元再造；唐室厥后，昌黎、庐陵排斥异端，功不在孟子下；范、韩、司马诸公正直立朝，其于义利、公私之间辨之审矣，固宋五子之先声也；合而为《河汾录》八卷、《濂洛录》二十四卷，则一尊朱子及谢先生铎之旧而增损之；而易“伊”为“濂”者，以伊洛之学究本于周子也，乾坤晦盲至宋元之交极矣。江汉北行，讲道太极，中原始复知有程朱之学；鲁斋草庐，硕儒辈出，及方、曹、薛、胡，其传益广，亦道学之干城也，为《江汉录》八卷。
王阳明提“致良知”以倡道，东南一时学者靡然从之，或循于禅宗如龙溪、泰州辈[114]，为世诟病而终；明之世私淑王学者，类能敦气节而厉顽懦，抑亦百世之师也，为《姚江录》八卷。我朝列圣辑熙典学，祖述唐虞，钦定七经诸书，灿然大备，化行俗美，故操觚之士皆知黜百家而尊孔氏；开国如孝感、睢州，卓为纯儒；及粤盗蜂起，曾、罗诸先生皆以书生率其乡人弟子效命疆场，卒平大难，皆道学之效也，为《圣清录》三十卷。八录录各为表，有传者则节录本传附于后，俾后之论世知人者有所考镜焉。
嗟嗟！天下之生久矣，一治一乱。其治也，必有圣君贤相道行于上，垂之史册者炳若日星；其乱也，苟无一二志士仁人砥砺名节，使天下后世晓然于君臣之分、义利之防，则人道或几乎熄矣。故鲁论表三仁而崇逸民，其后史迁以伯夷冠列传，朱子书靖节于纲目，率是道也。今上既允朝臣之请，尊孔子为上祀，又诏礼臣祀黄宗羲、顾炎武、王夫之三先生于孔庙两庑，表章先哲，为后世法，其有关于世道治乱兴衰之故者，岂浅鲜耶！
嗣东养疴闾里，学殖荒落，曷足以窥往哲道学之渊源？惟先世与南雷同宗[115]，幼秉庭训，多藏诸先生性理书，随时手钞，积纸成帙，深恐李、杨两先生嘉惠后学之苦心殁焉不彰。凉秋多暇，临湘吴子獬千里过访，留其商榷，重加编辑，付之剞劂。窃比“述而不作”之义，极知僭妄所不敢辞云耳。
